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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章 小商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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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靳老板,靳老板!”

廣盛樓院外擁擠的人群,忽然爆發出一陣歡呼。是靳天青到了。守候已久的男女戲迷紛紛湧上,爭睹這大武生的真容,天青四下拱手致意,好不容易才穿過人群進入院內。身後留下一陣激動的竊竊私語:

“真俊呀,比臺上更俊!”

“太喜歡他了,下次還在這兒等他!”

櫻草站在人群最後,默默地望著這熱烈場景。她當然不是高呼“靳老板靳老板”的一員,但對這肆無忌憚的呼喚,不自禁地也有些羨慕呢。她本來也是有膽量有氣魄,敢於直通通表白的女孩子呀。但是,能夠在黛螺面前,在陳少湖面前,都侃侃而談的愛情,唯有在一顆心兒暗系的天青哥面前,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。這些日子以來,積蓄許久的膽量,每次都在與天青視線相觸的一刻用盡,慌慌張張地低了頭,嘴裏說的,全是不著邊際的廢話。

真懊喪自己變成這樣!但是沒轍,她的心裏,滿滿的都是怕。本來一向很篤定天青哥喜歡自己、愛護自己,現在卻完全沒了信心,朝思暮想,盤算來盤算去,只覺得自己是他根本不會喜歡的、只因從小兒一塊長大才不得不愛護的小丫頭子。茫茫歲月,浩浩紅塵,你怎麽才能正巧兒地遇見一個被自己熱烈愛著,也熱烈愛著自己的人?兩心相悅的愛情,是如此機緣渺小的一件事,或者它就是只存在於詩裏,根本沒機會出現在真實人間。

但是,若總是藏在心裏,又怎麽能知道他的心呢?

櫻草咬咬嘴唇,跺一下腳,飛快地向院中奔去。門房劉師傅看見她了,熱情地招呼了一聲:

“丫頭子,你師父今兒不來!”

“嗯,嗯,我找我師哥!”

櫻草像是不給自己反悔機會似的,一邊大聲喊著,一邊不停步地奔向後院。

從後院小樓梯上樓,走過一條黑黝黝的走廊,就是後臺。靠墻放著成排的衣箱盔箱把子箱,諸多伶人正在忙碌扮戲,穿蟒的,紮靠的,勒頭的,試把子的,一組組各行其是,每個人都清楚地走著自己的流水,雖然喧嚷,卻是忙而不亂。櫻草側了身子,踮著腳兒,趁沒人留意,溜著墻邊兒蹩向最裏面的扮戲房。

原本在大間扮戲的天青,掛牌之後,已經在角兒專用的小間裏扮戲了。他剛化完妝,正對著鏡子,在水衣外面套上胖襖,仔細將一條雪白的護領繞在頸周,抻平,兩邊小帶系在腋下……眼角一瞥間,猛地望見站在門口的櫻草。

“櫻草?”

“天青哥!”

天青望望她身後:

“你……怎麽到這兒來了?”

“我,我來早了,所以……”櫻草見他神色不甚歡迎,心下先自怯了,努力堆起笑容:“來看看你……”

“外人不能隨便進後臺啊。”

“我上次都……”

“完戲倒也罷了,正唱著的時候,後臺是一等一的重地,閑人一律免進。”天青像哄小孩一樣揮著手:“快出去快出去,讓師父瞧見了準定罵你。”

櫻草滿腹心事,一下子都結成頑石,硬梆梆地堵在喉嚨口。正不知該怎樣處,忽然身後傳來和氣的聲音:

“算啦算啦,都已經進來了。”

是玄青走過來,靠在門邊,神氣兒悠閑:“別怕,師妹,師父今兒不來,你隨便逛。”

“師哥,”天青訝異地轉向玄青:“你怎麽了……帶頭破規矩?戲比天大,唱戲扮戲都是一絲兒錯不得的事,外人出出進進成什麽話?”

“在師妹面前講什麽規矩?她不是外人!”

“師哥!”

“怎麽,你還知道我是你師哥?”玄青冷笑一聲。

剎那間,扮戲房裏一片死寂,兩人視線相撞,仿佛把空氣都凝成一團冰。櫻草還從未見過師哥們有如此爭執,一時間張口結舌,呆在原地。玄青微微昂起下巴,兩臂抱在胸前。天青沈默片刻,看了看櫻草,沒再說什麽,繞過他們二人,出了扮戲房。

都是自己惹的,都是因為自己冒失,自己傻,自己笨!櫻草心裏,沮喪萬狀,恨不得一捧土埋了自己。她低頭盯了半天腳尖,也轉過身,待要奔出門去,玄青在旁笑道:

“別理會他,櫻草,你愛在哪兒待著就在哪兒待著,師父不在,我說了算。”他掃視一下這掛牌角兒專用的扮戲房,瞇了瞇眼睛:“天青哪,現在是角兒了,份兒大了,毛病多了,拿糖作醋的。”

櫻草輕聲道:“別這麽說,玄青哥,是我不對。”

玄青凝視著她,又笑了笑:“你們可真都聽他的。”

櫻草埋下頭,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出扮戲房,心亂成一盆漿糊,要努力控制著才不會在後臺當眾大哭。路過盔箱時候,眼角餘光,望見火紅的人影一閃,鬼使神差地又擡頭望去,那是正在勒頭的天青。

他已紮好一身硬靠,火紅大緞,七彩繡龍,周身一道道閃著金光的海水江牙。戲衣這東西,大多是真絲彩繡,不能洗的,時日一長,難免有些陳舊,但是穿在天青身上,仍然有著一份奪目光彩。他正坐在鏡前,全神貫註地按著兩鬢,盔箱師傅在他背後,用力將勒頭帶勒上他的額頭,紮緊,套起黑網子,再勒一道浸過水的黑紗,勾出流暢的月亮門形狀的發際線。

伶人扮戲的樣貌變化,最關鍵的就在這一步。勒頭之後,眉梢眼角都被高高吊起,劍一般飛向鬢角,人顯得容光煥發,神采飛揚,平日裏練就的精氣神,在這一剎那間擴大了幾十倍。當然了,勒頭的痛苦,不是一般人能承受,若沒有成年累月的苦功支撐,勒不了多久就會嘔吐,別說唱戲了,開口說句話都是千難萬難。似天青這等常年登臺的角兒,自然早已習慣,只泰然自若地按按水紗,對鏡審視一番。衣箱師傅迎上,捧過插著四面靠旗的背壺,拽起靠繩,為他紮在肩背。盔箱師傅取來高聳的紅紮巾、大額子,勒緊在他頭上。

一班人馬,上下忙碌,終於把這角兒裝束停當。天青走到把子箱前,接過把子箱師傅遞上的金桿單槍,掂了一掂。今兒要唱的是《小商河》,南宋大將楊再興大戰金兵的戲,此時的天青,已儼然是那位名垂千古的蓋世英雄,紅盔紅甲,英姿勃發,靠旗四面招展,彩繡燦然生輝,一雙明亮的眼睛,如電般向周圍一掃。

櫻草覺得這過道裏她呆不住了。扮起來的天青,身上,臉上,眼神裏,都散發著凜凜光芒,內在的氣韻,力量,神采,都在這戲的天地裏強烈激發出來,吸引得櫻草轉不動眼睛,也逼得她喘不過氣。就算在邊角之地,隔著這麽遠的距離,都讓她感受到了迫人的壓力。

她後退一步,低了頭,一聲沒出地貼著墻逃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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